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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旅途

六月三十日晚上,我经历了比以往更为严重的出行前焦虑。我不是一个没有出过远门的人,但这一次,前所未有地,我预感将要离开自己熟悉的文明世界。在川西北高原的山村里生活一个月,怀着对这件事的浪漫化和妖魔化想象,我将电吹风、裁纸刀和湿巾塞进已显窘态的二十五寸箱子。

田野调查,这是人类学从业者无法逃避的仪式和迷思,也是外界对他们最鲜明的刻板印象。对于我们这些本科生而言,它同时还是一个价值八学分的成年礼,或许还是我们毕业论文的素材来源。

想着自己的成绩单,我登上了广州到成都的火车。四十小时车程,我们将它用来聊天,打牌,看剧,吃东西,睡觉,再看几页看不进去的书。深夜里听着blur描绘英国中产阶级无所事事生活的歌,看窗外黑黢黢的山林和小站昏黄的灯光。

七月三日中午抵达成都时,我们脸上带着长途旅行后的倦怠,衣服里吸满了火车的气味:那是泡面味、脚臭味、小推车上的盒饭味和车厢连接处烟味的混合体。我们拖着箱子爬上成都站外的台阶,去搭穿过城市的公交车。

成都是个好地方,街道干净,高楼不多,却有无数的餐馆和无数的茶馆,路上的行人都带着一种过久了安适生活的气质。然而最终征服我的是川菜,当第一口滚烫的豆汤浇灭胃里饥饿的炽火时,我就决定了要做川菜的脑残粉。我在成都吃到了豆花、蹄花和脑花,毛血旺、燃面和各种点心。在一个出租车司机会以“回家吃饭啦”为理由堂而皇之地拒载的地方,人们在做菜这件事上的热情是不难想象的。

在成都的一天半里,我们有两个半天在培训。其中一位老师是知名的民族学家,长长的花白头发和胡子,很有几分落拓不羁的色彩。他讲到让我印象最深的一点就是,你必须放弃自己,向任何人、任何观点学习,这样到最后,才能形成辨明真伪和洞悉要义的能力。

我们也参加了一两次聚餐,听老师和前辈回忆各种故事。在世界上所有的饭局中,一个由人类学家组成的在有趣程度上大概能排前列,在平均酒量上也一样。当然我们去到民族地区后才明白,这只是小意思而已。

最后一个下午的自由活动,去了杜甫草堂。在市郊,草木幽深,溪水澄碧。茅屋并无特别之处,但旁边陈列馆的历代各版本杜诗值得一看。我们刚进去不久,就下起大雨,天色沉黯,只有小屋里透出一两点灯光。我试着回忆读过的杜诗,首先想起的还是那两句“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之后去了锦里和宽窄巷子。它们都是旅游商业街,锦里有点文艺范儿,而宽窄巷更有些新锐艺术的气息,和经过精心包装的传统文化糅合在一起。看到高级餐厅、会所和茶馆,听到了洞箫和川剧。

第二天清早,我们离开成都,坐大巴前往松潘。车程八个小时(在堵车的情况下),开始窗外是平凡的郊野景色,很快进入连绵的群山。山高而陡,让人有种压迫感。到了汶川境内,山势更加险恶,不时看到滑坡和泥石流的痕迹。岷江在山脚下奔流,大雨之后,更加浑浊湍急。在五年前的地震中毁坏的旧213国道也在下方,还有重建的房屋和地震遗址。县城则已看不出多少受灾的痕迹,路边都是旅游业宣传和实现中国梦的标语。

汶川过后,公路被前两天的滑坡阻碍,车行缓慢。也是在此之后,有了上到高原的感觉。阳光变得更明亮、强烈而纯净,天空更蓝,云朵更近。山坡上可以看到高山针叶林和草甸,路边野花的颜色也更加鲜艳。

下午到达松潘县城时,已经彻底错过了午饭时间。我们只是放下行李,然后就出去采购物资。县城依山而建,旅游和购物集中在内城,即明代的旧城墙以内,但外面也有很多商店和客栈。这个现在是旅游点的城市曾经是汉人控制藏区的重镇,它的藏语名字意思是“汉人的地方”,暗示着汉人的活动范围无法超出市镇和交通要道。城墙的厚度超过五米,城楼上旗帜迎风飘扬,城门下聚集着小货车和面包车、小贩、地摊和涌动的人群。

在城里走动时,三千米海拔的效果开始显现,感觉像是有个夹子夹在脑壳里面,随着走动一下一下压榨般的痛。我去过中甸和拉萨,没有明显的感觉,不知是这里的水土,还是旅途劳累的关系。

晚上吃过牛肉火锅,出城往酒店走时,当县城的灯光在身后隐没,我看到了几年来见过最美的星空。群星明亮、清晰,近得似乎触手可及。当它们从黑色的天幕上浮现时,甚至让人有种恐惧感,仿佛被无数冰冷的眼睛注视。

七月六日中午,往最终的目的地出发。我们将所有的箱子和手提袋、桶和脸盆、高压锅和碗筷在皮卡的货厢堆成一辆小山,然后把自己塞进座位。县城到我们的田野点A村有十七公里,路两边山青水绿,风景非常明媚。岷江与公路平行,江对岸的山前有农田和养蜂场。

A村在一条山沟的入口,国道从村子中间穿过。村子有两百多户,大半是汉族和回族。国道和往沟里的乡道相交的地方有一个小广场,上面有旅游局立的一座碑,因为沟里有两个景点。这是村庄最大的公共空间,也是一般农村客运的上下客点。

往里走到村子边缘,才是我们寄宿的小学。学校是地震后安徽援建的,校舍很新,硬件设施很好。暑期的校园空空荡荡,强烈的阳光将篮球场和教学楼映成了暖色调。

傍晚下了一场雨,然后出现了彩虹。可以清晰地分辨出主虹和副虹的光谱,色彩明亮而干净。我从没有离彩虹如此近,它的根部就在对面那座山的山脚,我们把这当作一个吉兆。


二、进入

七月七日早上对我来说是一个有纪念意义的时刻:一个社交恐惧症患者终于将自己投入一项以访谈为基础的工作之中。

这天早上,我们从A村走到了X村。道路是乡道,路况很好。路的一边是青绿的山林,一边是岷江的支流,水不像主流那样浑浊,而是清澈湍急,在石头上激起阵阵浪花。江畔的田地里种了青稞和胡豆,插着大量的稻草人,非常逼真,看上去像植物大战僵尸里的场景。路上还经过一个藏羌猪养殖场和一个种菌子的大棚。这条路上的风景很美,蓝天白云下,公路曲折延伸,最终消失在群山之间。后来的一个月里我每天走几次,却始终没有对这景色生厌。

以接近小跑的速度步行,走到X村需要四十五分钟。X村是一个藏族村庄,远远地就能看到藏式建筑,石砌的大房子,门前的经幡在风里飘扬。它的特殊之处是座落在河谷,三条小河交汇的地方:传统的藏族村寨都在高山之上。其中原因是,这是几个寨子分别从附近的山上搬迁下来所形成的村庄。这种情况并不常见,它在后来也成了我研究的关注点之一。

X村的风景很好,三条河呈π形将村庄分成四个部分,有三条主要的道路。村里有接近九十户人,还有一座格鲁派的寺庙,事实上村庄也是依附于这座庙而兴起的。每一户都有很大的院子和田地,村庄周围的山坡和坝子上也有大片的田,高山上有森林和牧场。早晨的阳光下,村庄显得无比安宁和谐,当然我们在更深入地接触后才明白不完全是如此。

在后来的调查里,X村成了我们中大多数人关注的重点,包括我在内。我最终收集的个案中,70%来自这个村子。除了与研究主题的相关性外,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我喜欢这里的景色和人情,喜欢那些敲敲门就请人进去喝茶,留人吃饭的藏族村民,还有乐意给人讲经的、笑容纯净的僧侣。

相比之下,A村的规模更大(200多户人),更多的人口使得我们无法与村民建立普遍的联系。这里的生活似乎不像X村那样,给人一种纯粹感,或许是毗邻交通要道、与外界接触更频繁的缘故。当然与城市相比,这里的人还是更淳朴,我们也遇到了友善的合作者,以及意气相投的朋友。

进入田野的前几天,我们的工作主要是四处游荡,以及像老师所说,“混脸熟”。进入的头一两户人家,是由老师带着,看他们怎样打开话题,怎样了解信息。一两天之后,老师就将我们驱散,让我们自己寻找访谈对象。之后的几天,我基本上是从村庄的公共空间——A村的广场和X村的商店门口——开始,在那里寻找似乎有兴趣和我谈话的人。如果可能,就到他们家去。如果一时间找不到,就到处走走,或者爬到村子周围的山上,去看地形格局。

第二周,基本定下自己调查的框架,开始进行针对性的访谈。在此过程中,同学之间的信息共享也有极大的帮助。也是从这时起,我开始收集典型的个案,准备以此组成所获材料的主体。在此期间,由于获得了当地的户口资料,我的调查也得到了很大的便利。

第三个星期,写出了调查报告提纲之后,再收集一些支撑性的材料。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几件非常规的事件,如庙会、葬礼等,使得常规性调查的时间有所减少。而且到了这段时间,对调查的疲倦感也比较强烈了,只能说是尽力而为吧。

事实上在调查工作进入正轨之后,日程就变得平淡起来。每天走相同的路,访问几家不同的人。过多几天,日子就开始相互混淆,昨天的事像前天的,而今天的事像明天的。每一次访谈的程序都是相似的,直到在提问之前就想到了对方的回答。由于调查的时间有限,对于不能如期完成任务的焦虑感也是如影随形,我不能说自己没有经历几个极度沮丧的时刻。

但是对于回忆来说,长时间的平淡不及激动人心的瞬间有价值。我更愿意把那些冗长的材料留在调查报告里,接下来就写一些值得一提的人、事和地方吧。


三、二三事

【X寺】

X寺是X村的一座大寺,称其为附近几个村寨的宗教活动中心亦不为过。其寺有四百六十多年历史,极盛时曾有五位格西,百余僧众。建国后一度被关闭,僧人被遣返回家而寺院建筑被村民占用;后又恢复,现在有两位活佛和一位格西。

两位活佛中,年长的已逾七十,现在寺中;年少的转世不久,只有十四、五岁,正求学于青海拉卜楞寺。后来我们在村中遇到一名少年,是这位小活佛的表哥,他告诉了我们很多有关活佛转世和培养的故事。

X寺是一座黄教寺庙。然而在安多地区,并非如在卫藏一般由黄教独大,事实上很多被黄教排挤出卫藏的教派,如白教、红教和苯波,正是在此落脚,形成了各派杂处的局面。同在A乡的大寨村就有萨迦派的寺庙,而从松潘往九寨沟、红原方向则都是苯教的势力范围了。

寺中最主要的建筑是其大殿,白墙金顶,在阳光下映出一片金辉。大殿坐落在地势较高处,也是唯一门前有台阶的建筑。因藏族以高为洁净,在殿内供奉达赖像的地方必须是最高的,经书也要安置在高的地方。

大殿旁边有供僧侣日常活动的建筑,还有白塔和转经筒。周边散布着民居式的建筑,其中较华贵的是活佛和格西的居所,其它则属于一般僧侣。僧侣的居住机制从属于他们的教育模式:类似一种导师制,一位有导师资格的僧侣指导二、三名小和尚,他们一般只有十几岁,和导师一起住在一栋房子里。导师既指导他们学习,也照顾他们的生活起居。当他们完成一定年限的学习之后,往往会到其他寺庙进修;返回后,如果被认为已经结束了学徒阶段,家人和朋友会为他们在附近盖一栋房子,作为他们独立的住处。

【僧侣及其亲友】

在X寺期间,我认识了几名僧侣,其中交谈最多的是C。这位和尚年过三十,笑容明朗,喜欢穿橙色的僧袍。我认识他的时候,是在寺里畅坝的那个星期。这是僧侣们休假游乐的时间,有些人在村里打篮球和桌球,有些人在大殿门前搭起白色的帐篷,铺上地毯,摆出水果小菜和饮料,打牌猜拳听歌。某天我走进寺里去找同学,刚好遇到C,他便招呼我进去,请我吃风干的和生的牛肉。这让我觉得意外,我本以为他们是一个不容易接近的群体,外人也不应参与他们的活动。但是C的态度让我觉得,他们并不拒绝别人了解他们的生活。几天后我就去了他家,喝着酥油茶,听他讲寺院教育、葬礼和经幡的挂法。

C的知识面很广,而且讲话条理清晰,给人很渊博的感觉。他还有一个哥哥,曾从学于X寺的格西,当时由于达赖的关系,他们常年羁留在印度。后来印方与中方达成一致,中方将格西迎回。那一天,从A村到X村的道路被两百辆车组成的车队排满,藏族村民手捧哈达,夹道相迎,汉族和回族则在附近看热闹。但C的哥哥就不是这么幸运,由于没有人担保,他无法以正常身份回国。有关部门表示,如果他想在回国后取得合法身份,就必须还俗。于是他放弃了前半生所有的积累(C曾说以他的学识,在任何一个寺院都可以当上格西),变回了一个俗家人。现在他在成都,结婚生子,以翻译佛经为业。

在X村,与僧侣有密切关系的村民还有不少,包括上文提到的,活佛的表哥E。他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在松潘中学读初中,为人开朗,擅长表达。他告诉我们当年选活佛的过程:其他活佛通过算卦得知转世灵童的位置,然后由僧侣到当地选出三个候选人——E也是其中之一。之后就是根据一些行为、征兆来判断。最后的依据是,推算指出转世灵童的左手或右腿上应该有一个伤疤,而表弟去年被狗咬了,右腿留下一个疤,于是就被选中了。E给我们看他的照片,年纪比E还小一两岁,身披袈裟,双手结印,神色庄严。而E在家可以把腿翘在火炉上,看爱情公寓,在学校提着钢管打群架。当我们问起时在经堂里掀开一幅唐卡上蒙的布,指着上面怒目的金刚说,这就是我表弟的真身。我想问他,有没有为被选中的不是自己而感到遗憾,但最终没有问出来。

【藏语言文字】

X村的大部分藏人都会说汉语,其中老一辈受过正规教育的不多,大多是在和汉人的交流中习得;年轻人则是通过学校教育,在全汉语的教学环境中,他们说藏语的机会及不上汉语,以至于藏语反而有些生疏。

藏文的地位则有些像古代汉语的书面语,一个村子里能读会写的人往往不超过两三个,他们以这项技能而受到特别的尊敬。学习藏文的途径有两个,一是寺院,在假期寺里的僧侣会为村中的孩子们辅导;一是去上用藏语教学的学校。在松潘县有一间藏文中学,但只有初中部,如果想读高中,则要到其它地区。

我在X村遇到一个这样的学生Z,十七岁,在青海的一间藏文学校读书。我们是在给一家人帮忙收莴笋时认识的,当时他刚放假回到家。Z是个让人很有好感的年轻人,诚恳友善,总是尽可能地把他知道的东西告诉我们。从言谈中,可以感觉到他对本民族的文化有明显的自豪感,对于藏语、传统习俗以至于道德规范的认同比一般藏族年轻人强很多。然而当我问他为什么选择读藏文时,他说,觉得自己读汉语比不过汉族人,所以才读藏文,给自己一技之长。这种感觉并不少见,很多藏族的小学生正是在开始用汉语考试(大概从小学四年级开始)之后,成绩明显下降,不少人就是因此而放弃升学。

Z给我看了他的藏文课本和字帖,镀金的字母,像在经书上一样;还有画唐卡的教材。他一再叮嘱我,不能污损书页,还要尽可能放在高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