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一篇旧博文。写在我近年来精神状态最糟糕的一段时间,所以很丧,因此也一直没有发过。但后来注意到一个规律,我的精神状态和文笔往往成反比:文章憎命达这句话也许是真的适用。就存一个档吧。
几天前的晚上据说是五十年一遇的台风雨吹过广州,我在铺天盖地的雨声里睡着了,梦见十年前仰慕过的一个人。梦里这个人在做一些很酷的事情,一开始和我在一起,但是渐渐离我远去。我看着这个人和我不认识的人在一起,谈论我不了解的事情,终于走到了我看不见的地方。我在这个梦里哭泣然后醒来,外面仍然在下雨,窗户里落进灰色的天光。
我想自己潜意识里仍然存在对于缺少才华的不安,尽管我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在将大部分青少年时期耗费在其上之后。就像发现自己没有接到霍格沃茨的录取通知书、没有被拉去驾驶 EVA,也不是某个黑道组织或者庞大帝国的继承人一样,慢慢明白自己不擅长数学,不擅长写作,没有音乐、绘画或者体育的天赋,甚至不能考上一个足够好的大学(当然最后一项未必能作为才华的评价标准)。在这之后一个人多半会渐渐接受自己所有的一切,并且考虑自己想用它们做些什么。
我认识的一个学弟说过一句,“如果明天就要死去,最让我遗憾的会是没有明白宇宙运行的规则”。此君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物理 geek,后来以 3.9 的绩点转去了美国某理工强校,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时他在准备申请研究生院,据说目标是普林斯顿的天体物理。
但是一个建构主义者并不会有这样的信念,对他们来说规则不存在于客观世界,而是人类头脑的产物,是为了给本质上混乱无序的世界赋予意义而对其进行的简化和想象。这其实与我很喜欢的 Lovecraft 的世界观不谋而合:人类的理智是疯狂、无目的的宇宙中的孤岛,假如我们真的看到了这个宇宙,我们或许会理解它[1]。
有一段时间我被外部世界的真实性这个命题困扰,我想象自己是一个缸中之脑,拖着长长的脊髓漂浮在营养液里。那时我大概十五岁,在学校里没有朋友,把课后时间用来喂猫或者站在荷花池边看游动的锦鲤。远处的操场上有学生绕着足球场一圈一圈地慢跑,夕阳沉落,这个世界的一切显得非常遥远。
最近一次想起当时的感觉是在赫尔辛基的街道上,初夏的北欧是个很有魔幻感的地方,在北纬六十度的阳光照射下所有事物都新鲜明亮,太阳直到午夜仍然悬在地平线上方,黄昏被无限延长,就像一场不落幕的戏剧,直接遇上第二天的黎明。赫尔辛基的露天市场在海边,在那里可以看到红教堂和摩天轮,盘旋的海鸥,停泊在码头上的游船随着海水轻微起伏,集市上色彩艳丽的鲜花、鱼和水果,还有奶油三文鱼汤的香味。乘一艘渡轮出海,夏天波罗的海的颜色浅淡而温柔,近岸散布着成百上千个小岛,有人驾着快艇在其间穿行,船尾翻起长长的白色浪花。
父亲不止一次对我说你活得太脱离现实了,你从来不对日常生活中的事物真正付出热情,就像悬浮在某种真空里一样。
这时候我已经从北极到了新墨西哥州炎热的沙漠腹地,然后是阿比魁克、洛杉矶、上海、广州。广州的夏天潮湿懊热,太阳照在柏油马路上蒸腾起人间烟火的味道,即使我这样的鼻炎患者也能感觉到它以不可阻挡之势冲入鼻腔,相比之下美国乡镇整洁呆板的街道就像一个陈旧的塑料水果那样无味。烧腊铺里豉油鸡和明炉烧鸭的香气,奶茶店里香精和茶粉调制出的、像游乐场里飘荡的肥皂泡一样甜美而虚假的味道,来往车流的汽油味和尾气味,街边垃圾桶底下溢出污水的臭味,像河水注入大海一样混合在一起。比起视觉或者听觉,我一直觉得气味激起的感官知觉更能提醒人自身的存在,这让我觉得不知所措。
我一直没有学会处理个体和现实世界的关系,这让我无法相信很多东西,比如理性、知识和爱。逻辑学中认为存在数量无限的可能世界,而我们被随机抛入其中之一,是什么给予我们所处的现实以正当性?莱布尼茨认为是上帝,他不认为其他任何存在有这种力量。
我认识的一个老师毕业自普林斯顿的天体物理专业,但是读完 PhD 以后果断地离开了物理学。我们在他的书房里谈论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何者更接近真理这一类问题,他说 Everyone has his own beliefs. 我把他的意思理解为,一个人无法向其他人寻求这一类问题的答案。
或者还有一个东西愿意提供答案,DSM-V,我们这个时代的愚人船。它乐于为个体的存在状态贴上正常或者病态的标签,提供符合科学主义精神的解读,并且转移一个人面对自我的责任。
和一个医生谈话的时候我问过,你的治疗会改变一个人的自我吗?如果我经历的痛苦已经成为了自我的一部分,那么抹消它又何尝不是抹消一部分的自己呢?
我完全理解这种恐惧,他温和地说,然后转移了话题。
最近我整理了一下微博小号上的内容,看到当时的自己写过这样一句:
我们至少应该有拒绝现实的权利。
但是没有什么力量能赋予一个人这种权利,或许除了死亡,和睡眠。
SSRI 的诸多副作用之一是会让人做梦,各种各样形象纷繁、异常鲜明的梦。这种东西会在体内循环很久,所以即使没有在服药的时候,一个人仍然会每晚沉陷在那些梦境里。倒也不一定是噩梦,只是无比漫长,每次醒来都要耗尽全身力气,疲倦得仿佛在其中渡过了一生的时间。
最近我第一次认真看完了《神经漫游者》,在故事的结尾,人工智能为主角的意识建立了一个复制体,让他永远和死去的恋人一起生活在网络空间底层灰色的海岸上。有时候我觉得梦就像散落在河底的卵石,生之洪流滚滚向前,它们却只是停留在原地,任由时间从身边冲刷而过。
如果在梦里待得足够久,或许真的能等到梦境取代现实的一刻吧。
2016-8-4
2018-10-7
[1] 博尔赫斯,《墙中之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