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可以配合这个相册里的图片观看。
在地图上注意到格陵兰的时候,它是冰岛旁边的另一个岛屿,在麦卡托投影法绘制的地图上显得格外巨大,几乎与非州一般大小——尽管它实际的面积只接近墨西哥。这两百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仅仅居住着五万多人,加上每年旅游旺季来到岛上的约三万名旅游者,而他们都集中在岛东、南、西岸沿海的城市和居民点里,那是这片严寒之地相对宜居的地方。岛中部和北面的地表被覆盖在巨大的格陵兰冰盖之下,除了科考队伍和少数追求极限的冒险者之外几乎无人涉足。
那时候我正在计划一次背包北欧旅行,第一站是丹麦。而格陵兰原本是丹麦领土的一部分,只在 2008 年才通过全民公决独立,直到现在它的外交、政治等一部分职能还托管给丹麦政府。要申请格陵兰签证,最方便的途径之一是在丹麦领事馆申请申根签证时跟他们提一句,他们就会在 visa 上加一句“Valid for Greenland”。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看看呢?那就去吧。
不过当我在哥本哈根登上格陵兰航空的飞机时,就发现以交通而言这其实不是最方便的途径。从哥本哈根飞到格陵兰岛西岸的 Kangerlussuaq 要四个小时,这已经超过从美国飞到北欧的一半距离,从美国到格陵兰的直线距离反而更近些。交通最方便的应该是从冰岛进出,还可以顺便来个冰岛环岛自驾,事实上我遇到的旅行者就有这样做的。
Kangerlussuaq 是岛上为数不多能起降大型飞机的机场之一(我乘坐的是格陵兰航空的唯一一架 A320),从这里还要再转乘小飞机前往岛上的其它目的地。尽管如此,它仍然是我见过最小、最简陋的机场之一,面积大概相当于中国四线小城市的一个汽车站。候机厅由几排塑料椅子和两个登机口组成,走出去是一个纪念品店,一个餐厅,再往外就能非常方便地离开机场,到市区的街道上转悠一会儿再进来。岛上转机甚至不需要安检,你可以随意地登上那些漆成红色的螺旋桨小飞机,只有再次搭那架 A320 离开的时候才需要。
而我就在这个机场滞留了超过二十四小时,从第一天上午到第二天中午。这时候我才开始真正明白格陵兰是怎样一个地方,如前文所述,岛上大部分机场条件有限,只有很短的一条跑道,因此在天气恶劣的时候,那些螺旋桨小飞机就没法起降了。而天气恶劣的情况有多普遍呢?你大概能想到——在极北的格陵兰海,曾经维京水手和因纽特人与风暴和浓雾周旋的地方,海岸的暖湿气流吹拂下,这简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至于别的交通方式?公路是不存在的,格陵兰岛的城市之间没有道路交通这个概念。冬天路面会被冰雪覆盖,而且人口过少,没有足够的需求支撑公路建设,冬天当地人出行仍然依靠传统的狗拉雪橇。飞机之外唯一的交通工具是渡船,这也是游客喜爱的选择之一,溯海岸线而上,可以看到雾气朦胧中慢慢显现的冰山。但我在岛上的时间有限,因此没有这样安排。
那时我倒没有过分沮丧,我的旅行本来就缺少周详的计划,不在乎停在哪里。而且我已经身在北极圈内了,这个事实就足够让我兴奋一阵子。Kangerlussuaq 机场外面有一块路标牌,上面标示着到世界其它地方的飞行距离:伦敦 3.5 小时,纽约 4 小时,莫斯科 5 小时。我在孤悬海外的岛屿上,远离文明世界,甚至连互联网都只能靠卫星信号(机场里五十丹麦克朗半小时的 wifi 就是证明)。我觉得自己到了世界的尽头——当然这不是事实,离北极点还有三小时的航程呢。
在北极圈以北的街道上行走,人会立刻注意到这些地方与别处的不同。光线微妙的色调,天空和地平线展开的方式,小镇外围群山与河谷绵延的线条,甚至声音和空气的味道,在高纬度地带,这些区别难于确切描述,却又能清晰地觉察。我看过一些关于东北、俄罗斯和阿拉斯加的游记,其中就描述了这种感觉,而此刻我也有了切身的体验。
作为一个旅游中转站,Kangerlussuaq 市本身并无太多设施,唯一一条主干道一边是机场的入口,一边是零星几家商店和超市,有几个孩子在街边玩耍,骑着脚踏车,看上去倒是与世界其它地方玩耍的孩子如出一辙。坐机场的穿梭车兜一个圈,绕过停机坪和其它机场设施,从枯水的河谷上方越过,就到一片住宅区——大概可以这样定义,虽然只不过是十余栋整齐排列的建筑,每栋的形状都一样,除了涂漆是北欧风格的五彩缤纷。我不知道为什么房屋的制式如此统一,看上去像那种集装箱改建的住房,但是尺寸更大,外墙是金属材料,走进去是一条狭长的走廊,两侧就是房间。或许是岛上建筑材料的限制,也可能这样的建筑更能抵挡冬季的风雪?
凭机场领的餐劵吃了一份过咸的炒饭,我在餐桌上认识了两个本地中年女子,她们是 Ilulissat 一所学校的老师,借假期到丹麦旅游回来。陌生人的友善让我身处陌生地方的不安有所消减,但那晚我仍然难以成眠,初夏这个纬度上还没有极夜,不过到了午夜时分,天色仍然是薄暮般的朦胧,清冷的光线从窗帘缝隙透入,将人的生物钟打乱。
第二天终于在 Ilulissat 的跑道上降落时,不知从哪个座位爆发的掌声迅速席卷整个机舱。预定前一天来接机的酒店司机已经等待很久了,还好在我道歉时,得知他们对这样的事情已经习以为常。Ilulissat 是典型的海港城市,从机场出来在山路上绕过一个弯,就看见远处面海背山,依地形而建错落有致的房屋,不像 Kangerlussuaq 的那样整齐,而是各种形态的小木屋,但一样是北欧式的色彩纷繁。名为 Disco Bay 的海湾里漂满了浮冰,它们从 Jakobshavn 冰川上崩落,将会持续在这片海域浮游,或者沿洋流远去,直到最终融化。
无论在哪个城市,一般游客参与的格陵兰旅游项目不外几种:徒步,乘船出海,钓鱼或者看当地人捕鱼,乘观光飞机,冬季再加上看极光和乘狗拉雪橇。夏天无极光可看也无雪可橇,但如果愿意,还是可以近距离接触一下雪橇犬幼崽。
我首先尝试的是徒步。Ilulissat 有三条主要的徒步线路,吸引人之处都是从不同角度观看 Jakobshavn 冰川,这是北半球最活跃的冰川之一,发源于格陵兰冰盖,以每天大概二十米的速度沿着 Ilulissat 冰峡流入 Disco Bay,据说撞沉泰坦尼克号的那座冰山就是从它身上剥落。第一天我出于安全考虑,选择了长度和难度适中的一条线路,第二天和一位同伴走了最长的那条。路线的起点是共通的,我从下榻的公寓式酒店出发,一路上坡,经过餐馆、超市和一个体育馆,直到公路结束,小径开始。
在初夏的格陵兰徒步,地面常常暗藏玄机,融化一半的积雪在苔原上冲刷出小溪,有些地方需要涉水,有时雪又很深,一脚下去没到大腿。同时还要踩着湿滑的石头登上山坡,幸而这是相当完善的路线,一路的石头上有明显的油漆标记,按标记走就不会有迷路的风险。
走了约半个小时,穿过乱石站上山脊,冰川就忽然在面前展开。那一瞬间的感受极其震撼,我在原地站了大概一分钟,让眼睛和大脑慢慢理解这一景象。几千万吨的冰从峡谷间涌出,在重力作用下前进、倾轧,形成无数形状各异的山峰和冰谷,缓慢地、而又不可阻挡地涌向大海。当时是一个阴天,灰色的光线落在那些亘古不化的寒冰上,在自然极度原始、荒凉而壮丽的力量面前,只有我一个人。
那是整段旅程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个瞬间,不过第二天走另一条线路的风景其实更好,那时云开雾散,天空将海水映成湛蓝,从峡谷溯溪而上,回望时脚下的苔原和冰雪一直延伸到海岸。沿着山脊行走,一个人的身影在天和海的全幅画卷之间只是一个极小的点,你会惊讶于自己在广阔的大地上走过了那么长的距离。
游客们通过徒步欣赏冰川在陆地上的部分,观看海中的冰山则自然是选择乘船。夏季的游船晚上十点出发,刚好让人观赏落日将冰山染成金色的景象,不过我遇上一个阴天,于是也无缘一见。我看见的是灰蓝的海水和天空,冰山隐在水下的阴影,它们漂浮在水里,但因为水面下的部分远大于水上,看不到底部,就像是根植在海底。当游船关闭发动机,静静飘荡在水面上的时候,空气中只剩下极度的宁静,周围的一切仿佛不受时间侵蚀,永远不会改变。
但这和事实恰好相反,从冰川主体崩落的冰山大部分只能存在很短时间,被风和海流侵蚀,不断崩解成更小的小块,最终消失。在冰山间穿行,有时就能听到沉闷的声音,是巨大的冰块落进水里,掀起的海浪足以对近处船只形成威胁,因此无论游船还是当地的渔船都小心翼翼避开那些高耸的冰壁。侵蚀将冰面雕成各种形状,塔林、冰柱和洞穴,在我的外行眼光中其实和荒漠的雅丹地貌十分相似:冰川和沙漠同样广袤、荒凉,对生命作出拒绝的姿态,看上去有种奇异的共通之处。
“冰川里除了冰什么都没有。”[1]
我提到了渔船,渔业仍然是 Ilulissat 的主要产业之一,在港口和镇上的餐馆可以看到/尝到他们的收获,除了普通的渔获之外还有海豹和鲸。这里的因纽特渔民每年有三头捕鲸份额,在我到的前一天,据说他们刚捕到了一头小须鲸。我在饭店尝了一块鲸鱼肉排,肉质粗糙且硬,像过老的牛肉,但带着一丝奇特的腥气。
不过在旅游业的大潮面前,渔民们也十分乐意做些兼职。到港口随便问一艘渔船,大多数渔民都会愿意带游客出海一游,毕竟这种轻松的活儿收入不菲,至于这些开心又愚蠢的观光客万里迢迢前来观看的风景,对他们而言只不过是日常生活司空见惯的一部分。当我和同伴吹着冰冷的海风,裹在羽绒服里瑟瑟发抖,用手套里冻僵的手指朝周围按动快门的时候,带我们出海的船长就是一副无动于衷的神情,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抓绒外套,连手套都没戴,让我们羡慕不已。
在 Ilulissat 还有不少可以看的东西。我乘了一次观光飞机,在四座小飞机上俯瞰冰盖边缘——如果飞得更远,就会深入覆盖格陵兰岛大部的巨大冰原深处。它并不像想象中那样是光滑的,而是沟壑纵横,因为内部挤压而形成一列列山丘和谷地,又在风蚀下出现种种奇特的地貌。最让我难以忘记的是山丘顶上,冰在阳光照射下融成的小湖,蓝天下湖水纯净的蓝色摄人心魄,就像恋人的眼睛。
我也在小镇的街道上散步,路过酒吧里无所事事的成年人和街头玩乐的孩子。夏季漫长的白昼似乎让家长们放松了要求,深夜(虽然并不是夜)里十一二点仍然能看到男孩和女孩们在外游荡,或许因为半年后将有的极夜,本地居民会更珍惜这样的时光。超市门口贴着 Captain America 3 的海报,美国队长和钢铁侠的头像下方写的是格陵兰语,这种屈折语的特点是每一个单词包含大量词素,长度差不多相当于一个短句。买些方便食品,在旅馆房间里做一顿简单的饭,从窗口俯视峡湾,星星点点的浮冰和白色渔船。
还有什么呢?对了,狗,提一下狗。
夏天不需要拉雪橇的时候,雪橇犬们被半放养在近郊的狗舍里,铁链拴着,有一定的自由活动范围。徒步小径的起点和终点都会穿过狗场,狗们或坐或卧布满山坡,有的会朝路过的人叫,大部分只是懒洋洋待着。它们与南方那些被作为宠物饲养的雪橇犬的差别显而易见,基本都是没有吃饱的模样,毛发脏而纠结,除了幼犬还是很可爱之外,成年狗并不真正让人有亲近的欲望。在这个地方狗是人类的工具和工作伙伴,并非宠爱的对象,千百年来都是如此。
我在想与本地人相比,我们看待北极的眼光毕竟有本质的区别,作为游客我们欣赏她的荒凉和壮丽,但她并不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我们的生命也不属于她。行前搜索资料的时候,我看到一个日本人发的帖子,他刻意避开游客集中的时间和地点,选择在冬季到格陵兰岛东岸一个不是旅游目的地的小村待上两个星期。那个时间一周最多只有一次航班,如果突发疾病或者意外,至少也要一周才能回到大陆。
大部分回帖劝告说那里没有什么可看的,只是无边的寒冷和黑暗。他说知道,他只是想体验一下当地人真正的生活。我知道他不可能真正体验当地人的生活,但还是羡慕他。
2017-08-08
[1] 《阿拉伯的劳伦斯》中的一句台词,“沙漠里除了沙什么都没有。”
附记: 我以为自己在去格陵兰前从不知道 Ilulissat 这个地方,但为写这篇游记查资料时,我发现 2012 年在 Berkeley 看的一部纪录片 Chasing Ice 里,那个著名的冰山崩落镜头拍摄的就是 Jakobshavn 冰川。或许我确实不记得,或者它还是在我的潜意识里留下了印象,一个人生命中的许多事情就是这样联系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