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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威瑞典芬兰,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三国中,经常有人说芬兰是景色最平庸的一个。但我对这个国家一直心怀好感,因为她的摇滚和金属乐,她的设计,她人民的气质,或许还因为小时候读那些拉普兰驯鹿的童话。我乘火车纵穿这个国家,尽管因为一度生病,有些印象显得模糊,带回的记忆仍然让我心怀留恋:北极圈内苍茫的大地,波罗的海温柔的海岸线与群岛,蔚蓝海面上的点点船帆,落在白教堂上的鸽子和阳光。

我进入芬兰的第一站倒不是热门的旅游目的地,而是游客不多的小城 Oulu,按规模是芬兰的第五大城市,其实也只有二十万人。来这里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能赶上一支喜欢乐队的现场,住宿也直接订了演出场地旁边的酒店。意外的是酒店是公寓式的全自动管理,开门密码用邮件发来,前台无人值班,公用的厨房干净整洁得像无印良品的样板(如果他们有样板厨房的话),从入住到退房我都没有遇到任何人。

芬兰人腼腆的印象早已在社交网络中流传,但这时候我才直接体会到。或许就像他们的设计,非常节制、内敛,但又有着一种淡漠的优雅气质和精确的控制力。这让他们很受日本人的喜欢,在赫尔辛基机场我就遇到了日本的旅游团。芬兰语和日语的音调节奏也有种奇特的相似,我最早学到这个知识是从大学时的民族学老师那里,他的研究专精北方少数民族,认为横贯欧亚大陆,从斯堪的纳维亚到蒙古到日本,同一纬度上各民族的语言都有相似之处。

扯远了,但要补充的是这种腼腆性格也并非绝对,那天晚上我去看演出的时候才发现。我很好奇芬兰的人口如何支持这种程度的音乐消费,night club 几乎每晚都有演出,再加上每年的大小音乐节,甚至 Oulu 还有个称号叫“世界空气吉他之乡”。或许看现场就是他们夜生活的一部分,台上的乐队也仅仅是跳舞时的伴奏,只不过在这里,伴奏的可能就是一支世界知名的乐队。

总之舞场里充满激情,和世界其他地方的舞场没有什么不同,并随着乐队的表演而越发高涨。我身边的四五个年轻人自发地勾肩搭背甩起了头,在靠近我的时候可能因为场内少有的东方面孔而犹豫了一下,但最后还是接受了我,我们伴着节奏扭动,跟着主唱大声吼出喜欢的歌词。

散场时在人群中我又看到了他们中的一个,我们的目光相遇,然后他就躲开了。

第二天清晨我乘火车北上,前往两百公里外的罗瓦涅米。这个地方吸引游客的是著名的圣诞老人村,每年平安夜打开谷歌地图,上面就会标绘出圣诞老人坐着驯鹿拉的雪橇从这里出发,将于某时某分到达某地。然而为什么这个小城会成为“官方认证”的圣诞老人之家?这件事中倒没有多少浪漫色彩,基本是商业运作的结果。圣诞老人的原型圣尼古拉斯是三世纪的罗马人,生活在土耳其,和北极没有半分关系;其中渊源要迟至十九世纪插画家 Thomas Nast 的创作,他的画面里描绘了位于北极的作坊和驯鹿们,由此在流行文化中种下集体印象的起源。再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芬兰的企业家们看到了商机,终于选中拉普兰省首府、条件看起来很合适的罗瓦涅米,花成本营销将它包装成这位红斗篷老爷爷的故乡。

年幼时我读过一套北极游记,其中就提到圣诞老人村,在旅游业尚不发达的九十年代,作者将它渲染得很有几分神秘气息,在幼小的我心中种下不安分的种子。但也许一个人长大时,世界便会缩小;也许互联网提供的信息,就像上面这段历史一样,造成了对目的地的祛魅,当我踏入此地时,倒没有什么历经困难来到儿时向往地方的激动。我发现的是这里早已因为旅游业开发而完全商业化,村中每一个建筑都带着圣诞老人的标志,甚至每一个里面都有个圣诞老人——邮局里那个是“正牌”的,但周围的酒店和度假中心也不甘示弱地打造了自己的版本。他们的外表和所做事情都大同小异:红衣红帽,银色的假发和胡子,招手让你在他身边落座,热情地交谈几句,然后合影。当你离开时,那张相片就会被以二十欧元向你兜售。我不禁想起以前去河南少林寺时,通往少室山沿路的无数间武术学校,每一家都得到了少林真传。

我还是在圣诞老人邮局买了明信片,一些即时寄出,另一些则放进那个圣诞节才寄的邮筒。回程的火车要到晚上,初夏又是旅游淡季,没有冰雕和极光,和驯鹿或雪橇犬玩耍的活动也因为游客太少而无法组织。我只能在村子里游荡,附近只有稀稀落落的两三个游客,我帮一对情侣在地上的北纬 66°36’‘标线处拍照,这条北极圈的标志线从村庄中央穿过。所有的餐馆也大门紧锁,我走出村子,穿过公路到对面的加油站里吃了个美式午餐,汉堡和薯条,因为难以适应斯堪的纳维亚过于油腻的鱼类菜肴,这种在美国不屑一顾的快餐此时反而让人吃出了一点家的味道。

走出来的时候在公路旁驻足眺望,早上下着的细雨已经停了,大团的灰白色积云压在远处的地平线上。拉普兰清冷的风里,平原广袤,地平线似乎显得更加低垂,空气中有着针叶林冷冽的气味。我想我还是挺喜欢这个地方本身的。

Europass 的火车通票加一点钱可以订卧铺,我从罗瓦涅米坐到赫尔辛基,四人的卧铺厢里只有我一个人,轿厢相当舒适,有盥洗池和储物柜,每节车厢还有淋浴间。第二天醒来就到了赫尔辛基的中央火车站,欧洲的很多大城市中心都有这样一个车站,往往也是地标和旅游集散地,和城市一同生长起来。

赫尔辛基这个首都不像哥本哈根有安徒生童话的色彩,也不像斯德哥尔摩有那么多岛屿和桥梁,但还是一个相当舒服的地方。从中央火车站出发,大部分景点和商业区都在附近的几个街区之内:岩石教堂,白教堂,购物中心和餐馆。我在白教堂前的台阶上坐了很久,阳光耀眼却不至于灼人,鸽子飞落在我们脚边。沿着卵石路面的小巷可以一路走到港口,许多游船从码头出海,有些停靠在岛上,有些只是在群岛间穿行。

我搭船去了芬兰堡,甲板上海风强烈,夏天波罗的海的蓝色浅淡,海面上星星点点的小岛绿荫却浓烈,本地人的白色帆船点缀其间。这是十八世纪由当时还统治芬兰的瑞典人修建的海上要塞,用以抵御俄罗斯海军的侵袭,今日岛上仍留着城墙和炮塔,同时也有芬兰海军的训练营地,外面拦着禁止进入的标示。但除此之外,整个岛已经是游客和当地人休闲的去处,大片草地和山坡,人们和野鹅分享空间,那些略显笨拙的大鸟带着雏鸟行走和觅食。岛上还有一处干船坞,现在用于修复传统的木船,午后强烈的阳光下,那些古旧的三桅帆船栖息在没有一滴水的船坞里,有种奇特的魔幻感。

但我更喜欢的倒是码头边上的露天市场,等待游船出发时坐在小吃摊边喝一碗奶油三文鱼汤,看市场里熙熙攘攘的人群,鱼档、水果摊和纪念品店,花店门口摆出一捧捧色彩斑斓的鲜花。远处是红教堂和海边的摩天轮,天空明亮,海鸥盘旋。或许因为空气和颜色过于鲜明,坐在那里的时候我几乎觉得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我身处其中,却又置身事外,看着事物流转,日方中方移,物方生方死。我去过的各个地方里,只有北欧的夏日曾给我以这种感觉,或许我们是本能地想尽情经历这漫长的白昼,在长夜到来之前。

2017-09-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