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明白一个人的思想经历是种螺旋式上升的过程,你走出很远,一抬头却又看到了熟悉的风景。一个人一生会关注的问题大概也就那么几个,你尝试从不同的角度切入、去追问、去破解它们,有时你在这个过程中往某个知识的分岔陷得太深,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出发时的本意;但恍然惊觉却发现这些问题就在你面前,看着你,仿佛从没离开过。幸运的是你并非仅仅回到了起点,现在你站得更高了(至少你感觉如此),有了更开阔的视野,再去看待它们时也有了不一样的视角。

会有这种想法是因为我最近换了新电脑,整理文档时回顾了一些旧笔记和社交媒体记录。这些年来我接触的不同学科和领域算是不少了:先是人文社科,人类学、社会学、语言学、哲学,结构主义、解构主义,现代主义的狂飙突进与后现代的混乱旋涡。然后转投自然科学,数学、统计学、计算机科学,我听从了 Wolfram 的那句话“复杂系统的运作方式比基本粒子的特性更接近物理世界的本质”。复杂网络、混沌理论、分形、自组织和自相似、贝叶斯概率、生成模型。我强迫自己不断投入不同的领域,然而我渐渐意识到一直以来我的母题其实只有两个:自由和探索。

对自由的执着影响我的政治立场、生活哲学和道德体系(或者说是对一个“绝对正确”的道德体系的不信任——作为道德相对主义者的习惯),而探索的冲动驱使我去做其它一切事情。研究,阅读,旅行,体验这个世界能给的一切,去最遥远的地方,喝最烈的酒,结交最有趣的灵魂。

不过做这一切有什么用呢?我已经过了相信自己能改变世界的年纪,明白自己的才能有限是痛苦的过程,明白这个世界的强大和顽固也如此。在社会科学的经历让我明白利益群体之间的矛盾多么难以调和,多少革命并没有带来理想中的世界,而反抗者们如何变成自己曾经痛恨的人。每个人都在说这个时代如何庞大而冷酷,资本、权力和被扭曲的媒体话语如何碾碎个人细碎的生活和幻梦,但又有哪个时代不是如此呢?历史的宏大叙事不可避免,而其中每个断面都由无数个体身不由己的轨迹交织而成。

如果说我们这个断面——在半个世纪的尺度上——有什么特别之处,大概是意义在前所未有的尺度上消解。宗教、宗族和意识形态曾经为个人提供稳固的意义网络,而今早已分崩离析。西西弗的奋斗是一种高贵的英雄主义,也只是一种明知必败时的自我安慰。消费主义以铺天盖地的姿态想占领这一角色,但即使最忠实的信徒也知道它的本质是一剂麻醉品。我们开始学着在无意义的状态中生存,并且知道这也将是未来的常态。

过去几年里我一直试图接受这种状态。每一天我能听见虚无的呼唤,在我走过的每一步里,在每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或者对酒当歌的夜晚,在每次不经意间一瞥,看见世界幕布背后的裂隙时。同样是生存本身的痛苦,没有目的的折磨比为了某个目标牺牲更难以忍受,每一天我试着与痛苦共处,希望有朝一日能与它和解。

两年前我开始读认知科学和心灵哲学相关的研究,想知道这个自我,这个有感情、有记忆、知道自己存在的、能感到痛苦的个体是缘何而生。我着迷于 the hard problem of consciousness:一团由脂肪和蛋白质构成的湿软组织如何产生主观体验这种东西?而它又导向另一个经典的追问:所谓的自我在多大程度上是一个完整的存在,又在多大程度上,如同一些认知科学家相信的那样是一种幻觉?

有时我觉得我们被禁锢在自我的樊笼中,我们所知的一切都经过感官知觉的过滤,永远无法窥见世界的真实面貌。但相反地,也可能正是我的知觉制造了一切,也许世界五分钟前刚刚开始,又或者太阳其实早已熄灭。也许我们都是漂浮在虚空中的玻尔兹曼大脑——所有这些可能性都等价,因为除了自己的主观意识外,我们无法确定任何事实。

但唯我论早已不是新鲜观点,纠缠其上也没有太多意思。还是把目光投向窗外吧:盛夏光景正好,几只鹿慢慢穿过草地,天空明亮得令人眩晕,大团大团白色的积云在天际舒卷。每个人都生活在属于自己的小小气泡里,从我的气泡望出去,一边是资本和技术营造的华丽幻象,一边是现存世界秩序的大厦将倾。眼前是中产阶级生活的岁月静好,远处是盘踞在时代巨轮航线前方的巍巍冰山。此情此景中,最合时宜的也许只是尽情欢宴,用力跳舞,在夏日结束之前。




2018-6-26 于 Bloomingt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