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藏传佛教克苏鲁(。),关于The Hard Problem of Consciousness的探讨。取材于我在四川藏区的经历,以及偶然读到的一篇文献。
免责声明:关于藏传佛教和苯教的部分为了故事目的多有加工,与现实毫无关系。
你有没有在某个时刻,对“意识”这种东西感到过疑惑?有没有在独处时或者人流中,突如其来地为自己拥有意识这个事实而惊讶——包裹在我们颅骨里的那团湿湿软软的组织,是如何让我们能够感知自己的存在,让我们能够去看,去听,去品尝食物的美味,去感受性爱的快感,去体验生而为人所能体验的一切?
我猜大多数人都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曾经的我也是一样。但现在的我已经不再去想了,或者说,我禁止自己再去想:自从多年前的那段经历之后,每当我回忆起在川西北高原群山深处的黑暗中,如同风声一般的絮絮低语向我揭露的令人绝望的真相,我便选择堵上耳朵,捂住双眼,从它面前逃开。我再也不去好奇,不去深思,以免打破我眼前世界的安宁假像。
那是二零一五年夏天,我正在美国一所大学读认知科学博士。暑假我回国探亲,刚到家没几天,就被父母拉去四川玩。原来我父亲几年前当过援边干部,回来后也继续资助当地一户贫困家庭的孩子读高中。今年那孩子考上大学,为表感谢他们邀请我们全家去作客,招待自然由他们全包。
本来那次旅游是很开心的,我们由成都驱车深入川西北高原,318国道真的是风景如画,川菜辣得我们嘴都肿了。父亲援边的地方是松潘县辖下的一个藏族山村,离岷山的主峰雪宝顶只有几十公里,站在村口能看到地平线上白雪覆盖的巍峨山巅。村庄虽然贫困,但并不显得凋敝,我们在主人家住了三天,每天都被当地人叫去作客。
转眼到了返程前一天的下午,我父母和主人夫妇,还有另外一个当地人在屋里打牌,我和格桑在村里闲逛。格桑就是那个考上大学的女孩,非常内向,但这两天我和她也熟些了,就扮演一个知心姐姐的角色,跟她讲一点读大学的经验,军训怎么偷懒之类,她听得也挺开心。
我们沿着公路向北走,路这边是藏民的房屋,藏族人修房子常常要集全村之力建上几个冬天,房子都很气派,檐角挂着经幡,蓝天下颜色明丽,非常好看。路对面是条河,应该是岷江的支流,河水浑浊湍急。格桑一边走一边给我指出河对岸山崖上的几个凹陷处,说是悬棺葬,让我有点悚然。
很快就看到村子尽头,我本来想往回走,格桑却指着前面一处建筑说那是村里的佛寺,问我要不要去看看,我想着没事就答应了。
这座寺看起来相当破败,格桑带着我跨进庙门,也没有见到喇嘛在里面。大殿里黑洞洞的,我走进去眼前顿时一片昏暗,外面的阳光照不进来,一股阴湿的气息渗进皮肤,让我打了个冷战。等我的眼睛适应光线,才看清楚殿内的景象,正中的供桌上放着香烛,桌面落满了灰。供桌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唐卡,上面描绘的是一位喇嘛,盘腿而坐,面色平静中又略带一点笑容。喇嘛头顶和背后环绕着许多神像,大多有着三头六手,每只手都持有一件法器。奇怪的是,这些神像都涂成黑色,体态扭曲,一眼看去简直不像菩萨罗汉,而像长着怪异肢体的不明生物。
我们继续往偏殿走,格桑给我介绍说这是从建村起就有的一座寺,从前村子在马帮的必经之路上,过路旅客都会进来参拜,现在没有了,住持也在建国初期的动乱中逃到了印度,这里只有一些虔诚的村民偶尔会来打扫。
庙里实在没什么可看,五分钟就逛完了,我们从来时的路出去。我转过头,余光又扫到了那幅唐卡。一种说不出的不舒服感觉再次爬上脊背,也许是光线的影响,除了那些神像之外,喇嘛的笑容似乎也带着一丝邪异,仿佛在讥嘲苦海中挣扎的芸芸众生。
我心中暗笑还好我不信教,不然这种想法可谓大逆不道。这样想着,我掏出手机拍了张照,就离开了寺庙。
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在雪山上,跟随一支朝圣的队伍行进。风雪交加,雪片像无数细小的刀子割着我的脸,我只能看到前面一个人踩下的足迹,跟着它前行。有人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呼喝,声音转眼消散在风中。我感觉不到自己的手和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下,只能前进,前进……
山崖上显露出一处洞穴。天色本就昏茫,但那洞穴内的黑暗比黑更黑,仿佛是一片虚无,迈入其中的人就再也无法返回。我的同伴们发出喜悦的叫喊,纷纷加快脚步,我却感到一股无由的抗拒,仿佛那个山洞里藏着什么极端可怕的东西。我想要停下,双腿却不听我控制,仍旧迈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靠近。
随着接近,我心中的恐惧越发增强,我想大叫提醒同伴,却发不出声音。在那片黑暗中逐渐显露出了某些形体,我一时辨认不出,但它们越来越清晰,我挣扎着,知道在我认出它们的一刻,某种灾难就会降临——
在认出它们的前一刻,我惊醒了。一只公鸡发出响亮的啼叫,东方的天空已经泛起深蓝。
我没有把这个梦告诉别人。第二天我们启程回家,一周之后我飞回美国,继续我的研究工作。
在那之后不久,症状出现了。
精神病学文献中记录了一些非常奇怪的病例。有一名中年男子无法意识到自己的右腿属于自己;他在某天早上醒来,因为床上出现了“一条奇怪的别人的腿”而吓得大叫。有些病人因脑部受伤而假性失明,他们的眼部功能完好,甚至可以自如地穿行在布满障碍物的房间,却坚持认为自己什么都没看见。如果你让胼胝体切断的病人用右眼看一段文字,他们的左脑可以理解,却无法把它复述出来……
凡此种种,都可以概括为一个人的认知与现实不协调的后果。但又有什么能确定认知与现实的同调呢?
我发现事情有些不对是在九月,那本应是一个平静的周末,却发生了三件不大不小的事。
第一件是上午我醒来看手机,发现半夜有四个同一号码的未接来电。我打过去是公寓管理处,说昨晚接到邻居噪音投诉,我的公寓传出“尖叫和重物撞击的声音”。他们过来敲门,又打我电话,都没有回应,他们甚至想报警,但这时声音渐渐停止了。
我家只有我和一只猫,所以我第一反应是他们一定听错了,噪音根本不是来自我的房间。但管理员坚持说他们听得很清楚,我见多说无用,也就敷衍几句挂了。
我起来时还想着这件事,一边走出卧室,一边叫了拉克斯几声。拉克斯是我养的黑猫,名字是拉丁语里“光”的意思。平时我一醒来他就会到床边用头顶我,今天却没有出现。我走到客厅,看到他坐在地毯中央。我伸手招呼他,猫却显出一副如临大敌的神色,一转头躲到柜子底下去了。
直到这时我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猫本来就是令人费解的生物。真正让我觉得异样的是第三件事,发生在下午我从超市出来的时候。我推着一购物车的白菜、西兰花和打折蔬菜走向停车场,一边四处张望,试图记起我的车停在哪里。
那一瞬间一种非常奇特的感觉攫住了我,仿佛我脑子里按下了一个开关。我很难形容那种感觉,勉强借助于比喻,这么说吧——就像突然意识到,你面前的世界不过是一个舞台。台上每个人的一举一动,说的话做的事,都只是表演的一部分。从前我在舞台上,置身于所有演员之中,浑然不觉自己也在参与演出,但现在镜头拉远了,我发现自己在观众席上看着这场表演,舞台之外才是真实的世界,但它被隐藏在聚光灯外的黑暗中。我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看清那些黑暗里的东西,但随即又被更加强烈的恐惧压倒,觉得一旦走进其中,便会被它们同化。
这种感觉来得太突然了,等我终于回过神,发现超市门口进进出出的人都在以异样的目光看着我。直到我找到自己的车,把东西装进车里,又在车上坐了五分钟,它才渐渐淡去。
但它没有完全消失。此后的两个星期里,我动不动就会有这种感觉——简单起见,我称它为解离感,因为它有点像一些抑郁症或焦虑症患者描述的解离体验,但又不尽相同。在我做实验时,吃饭时,看手机视频的时候,它都会突然出现,时轻时重。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更加令人不安的事情;有时候我会觉得余光里有什么庞大、模糊的形体,转过头去看却什么都没有。有时我在实验室待到深夜,整层楼只有我一个人,这时我会听到头顶上方的墙壁里传出轻微的搔抓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管道里活动。有时候我会长时间地出神,等反应过来发现面前的草稿纸上画着一些晦涩的图案,看起来像佛经中的曼荼罗,但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画出它们的。
拉克斯仍然和我疏远,只有在喂食时才会勉为其难地走近。我又接到了两次噪音投诉,其中第二次我被砸门的声音惊醒,穿着睡衣过去开门,管理员说听到我房里传出“令人惊恐的奇怪声音”。而据我所知,被吵醒的前一秒我还在熟睡。我试着晚上睡觉时把手机录音打开,但第二天我提心吊胆地听了半个上午,除了几声猫叫之外什么都没有。
我去找过学校的心理咨询,排查了一些可能的疾病,都没有结果,我越来越坐立难安。按照小说里的套路,这时候就应该有另一个角色出场了,在我的情形里也一样。这个人叫颜纯。
认识颜纯是因为那张照片。有几次我无法专心工作,翻看手机相册时看到照片上的那幅唐卡,当时在藏庙里体会到的那种诡异又浮上心头,我直觉感到,这一切的开始都和它有关。我试图搞清楚它究竟是什么来头,用谷歌图片搜索一无所获,我干脆把图片发到一个知名的学术论坛,问有没有人能提供信息。
第二天中午,我收到一封站内信,对方的第一句话是:“你是在哪里看到这个的?”
发信的人就是颜纯,我们互相加了微信,我才得知她是一位藏学家,在本州另一所大学的藏学研究所工作,离我不过一个多小时车程。她一直以来研究藏地早期的原始信仰,这副唐卡上描绘的内容正好跟她的工作有关。我问她具体的内容,她发来这样一句话:
“那是前藏传佛教时期的苯教上师格让帕葛,‘打开群山之人’。”
我再问这个“打开群山之人”是什么意思,她回道:简单说不清楚,见面聊吧。
颜纯在谷歌学术上的头衔是博士、特聘研究员,我想象她是个老学究,但在藏学研究所的走廊里迷路了二十分钟,终于找到她的办公室时,发现她最多不过三十来岁,比我大不了多少,她的脸圆圆的,笑起来很甜。我们喝了两杯咖啡,她给我讲了许多东西。
原来岷山不仅仅是现代中国的一处革命圣地,在古代也是藏传佛教和苯教共同的圣地, 被称为东海螺山。苯教是佛教传入藏区前的原始信仰,后来才渐渐被佛教吸收,藏传佛教有红白花黄四大流派,苯教却是“黑教”,在藏语里有邪恶的意味。原初苯教崇拜自然神灵,有很多古老的祭典和巫术,藏传佛教里一些最神秘、最奇特的仪轨,据考证也是源自苯教。
至于这位喇嘛,格让帕葛,则是是一位伏藏师。藏传佛教和苯教都有伏藏的说法,在史上各个灭佛时期,教义和知识被埋藏在深山里,虚空中,或者修行者的意识深处,待到合适的时机再重新发掘。本地传说中,格让帕葛在藏历土虎年(1158年)的六月十五当天发掘东海螺山的伏藏,“打开群山”,从此以后,本地人每年都会进行转山祈福的仪式。
“我听说过格萨尔王传的说法。”我说,“有些本来不识字的牧民,发了一场高烧之后突然就能背诵几十万字的史诗,据说就是因为伏藏。这是真的吗?那它们究竟是怎么被发掘的?”
她笑了笑,“这些东西是真是假也不好考证。作为学者,我们要做的不是辨别真伪,而是这种说法的存在有什么意义,换句话说,为什么当地人会相信它们。”
“那你个人的观点呢?”
她沉思了片刻,“我不知道。在我看来,人的潜意识里本来就有很多东西是我们不了解的,也许因为某种变故,意识的状态也会发生变化…… 你说你做认知科学研究,应该比我懂得更多吧?”
我摇头,“我们对于‘意识’仍然所知甚少。认知科学的终极难题就是,人类大脑的物质基础是如何产生意识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的。我们的仪器只能检测大脑的活动,却无法触及与之相对应的意识……”
我的声音不知不觉低了下去。颜纯问,“怎么了?”
“想到一个可以做的研究。”我说。
核磁共振扫描很多人可能都做过,它比X光好的地方在于可以清楚地看到肌肉和韧带等软组织,适合诊断关节疾病。但在脑科学里,我们用它来监测大脑的活动。人类的大脑可以按功能划分成几十个脑区,当一个脑区活跃时,比如听音乐的时候,听觉皮层的血流量就会增加,这会显示在核磁共振的影像中。我给很多受试者做过脑部扫描,现在我准备给自己也做一次。
颜纯过来帮我,她听我说了我身上发生的事情,表示很有兴趣。我们的猜想是半夜发出的噪音、以及我的异样感觉都是因为我在睡眠中出了某些问题,但我没有做梦,也无法知晓我睡着时发生的事。通过核磁共振,我应该能知道自己睡着时的脑部活动是否有异常。为了不妨碍别人工作,我们选在一个周五晚上进行,我调好机器所有的参数,让她待在房间外面,到时按下开始按键即可。
我摘掉身上的金属物品,独自进入房间,躺到床上,颜纯在外面操纵,让它把我送进核磁共振仪。尽管我很熟悉这台机器,自己躺进其中狭小的空间还是让我有些紧张。我戴上了降噪耳机,并且用床上的卡扣把自己固定住,以免头部移动影响扫描结果。
过了五分钟左右,共振仪如约开始工作。即使耳机里播放着音乐,我也能听到机器深处不断发出的轰隆声,其中夹杂敲击的闷响,或者奇怪的咔咔声,让入睡变得很难,但我还是尽力而为。我放松身体,在逐渐进入昏睡前,我又想起了那个藏族山村,以及我的梦。
一个半小时后,事先设定的铃声把我吵醒。扫描已经停止,我昏昏沉沉地爬出机器,解离感又出现了,让我有些恍惚。我离开房间,进了控制室,颜纯已经走了,四下寂静,没有开灯,只有电脑屏幕还亮着,像黑暗中一盏莹莹的鬼火。我走过去看了看时间,刚过午夜,扫描结果已经发到电脑上,我干脆坐下看起来。
我设定的是每两分钟扫描一次全脑,已经是仪器精度的极限。每次扫描的结果在屏幕上显示为一个矩阵,上面每个格点代表一个脑区,红色和黄色的格子是活跃脑区,反之是蓝色。前面几张片子上红色的部分都不多,人在静息状态下活跃的脑区本就有限,大多是为了维持基本的生命功能。往后翻过去,蓝色的区域越来越多,按照时间推算应该是我入睡的时候。
我又翻过一张,猛地抽了口冷气。
这张片子的颜色把整个房间都照亮了一些。矩阵上是大片的朱红和橘黄,几乎没有冷色调的部分,在黑暗中刺得我眼睛发痛,这根本不是普通人类该有的状态。我一时间觉得是机器出了问题,但我往后翻直到最后一张,都是类似的情形。
我的所有脑区都在疯狂地运转。
有一个知名的心理学实验,主持人给受试者播放一段视频,内容是几个男男女女在篮球场上传球,并要求他们数出一共传了几次。视频结束后,每个人都报出了自己的观察结果。主持人又问他们有没有注意到别的东西?大部分人都说没有。
主持人又播放了一遍视频,这时他们才发现由于过度专注于数数,他们完全没有注意到一个穿着大猩猩玩偶服的人正从镜头前面走过,并且停下来朝他们挥手。
我和颜纯坐在学校附近的咖啡馆,我给她看了扫描结果,并且讲述我的猜想:我的大脑一定接收到了某些讯息,但由于未知原因,我在意识清醒时无法感觉到它们,只有在睡着时,走神的时候,或者在我注意力的边界之外,它们才会露出蛛丝马迹。
这个想法我还没有告诉其他人,只是把异常的片子发给一两个相熟的同事看了,问他们的意见,其中一个断定是仪器故障,另一个还没有回复。但颜纯给我感觉对这种事情的接受度特别高。果然在听完之后,她沉思片刻,表示认同我的猜想,并且告诉我她在藏学研究所查阅资料的结果。
“传说中格让帕葛发掘伏藏,是在东海螺山的一处山洞里。在漫长的修行后,他获得了埋藏的秘密,如今在转山的路线上还能看到他当时显圣的洞窟。”
“这就对了。”我兴奋道,“也许‘打开群山’只是一个比喻,真正被打开的是他的大脑。那个地方也许存在着某种物质或者磁场,能让人的感知变敏锐。”
“但是,”她思索着,“如果意识无法直接感知,又怎么能知道它们究竟是什么呢?”
“或许他可以感知到它们,只是我不能。”我说,“我曾经读过,很多宗教的修行和仪式旨在达到一种‘改变的意识’状态,所谓的顿悟或者神启其实都是这种状态下的特殊体验。正是意识状态的改变让他能够领悟一些别人感觉不到的东西。”
“真有意思。”颜纯轻轻地用手指敲击着咖啡杯,“按照这种说法,修行者眼中的世界和我们看到的真的不一样,不仅仅是比喻…… 那你要不要开始打坐?”
我苦笑,“我最讨厌冥想。”
最后我的解决方案是几颗白色的小药片,里面有从一种墨西哥草药提取的成分,能让人进入意识改变状态,当地巫师在祭祀的时候服用它来与神灵沟通。近些年这种成分被发现有治疗抑郁症的效果,所以在做一些临床实验,但必须在严格监控下使用。
杰森给了我这东西,是从他的实验耗材里匀出来的。他是另一个看过我的核磁共振片子的同事,对此和我一样大惑不解。我们加上颜纯在我家会合,他们将监控我的状况,以确保安全。
我给每个人倒了饮料,调暗客厅的灯光。在杰森的建议下,我放了一些轻柔的New Age音乐,拉克斯探出头疑惑地看了我们一眼,又缩回去了。我坐到沙发上,把一颗药片扔进嘴里,用水送入胃内。
“所以说,你期待它有什么作用?”杰森问我。
我摇了摇头。“有一种说法,我们的意识其实起着过滤器的作用,外界输入的信息过于纷繁复杂,我们的大脑进化出了一种机制,能够筛选掉其中大部分,只留下对于生存最重要的一些,这样我们才能正常生活…… 也许我就是想看到被过滤掉的那些东西吧。”
他笑了笑,“我懂了。爱与和平。”
“爱与和平。”我应道,我们没再说话。
就这样坐了十分钟,我什么都没有感觉到,除了一直若有若无的解离感。我抬起头想和颜纯说句话,正在这时,我发现眼前的空气中开始出现细细的花纹,像油污表面的纹理折射着虹光。
我略微吃了一惊,为了验证,我转而看向窗外傍晚的蓝天,发现天空中隐藏着许多分形,无数自重复的、无限可分、规整而精巧的图案,重叠落入天空的最深处。当我望向公寓对面的树林,树木摇曳的枝叶化成了无数只手伸向我,在呼唤我。
“你感觉怎么样?”颜纯问我。
“我很好。”我说,“你看那些树,它们真好看,哈哈哈,我好开心,哈哈哈哈……”
颜纯担心地盯着我,我没有理她,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栽倒在地毯上。我干脆翻了个身躺下,举起手腕看表,但屏幕上跳动的数字也让我觉得陌生。它们是什么,有什么意义?
我突然明白时间并没有意义。一切事物都是永恒的,过去如此,将来也是如此,我可以在时间中的任何地方,但又不在任何地方。我可以在时间中任意穿行,像神话中的廷达罗斯之犬一般。我是古罗马的一个士兵。我是六世纪随蛮族部落迁徙的一名巫师,在祭典的火光中洞见了未来。我在未知的海洋对岸、未知的海岸线上的神庙里,尝试记起被忘记的神祇的名字。
头顶上方突然传出一声尖啸。比起人或动物的声音它更像是哨音,或者尖利的风声。
“我开始幻听了吗?”我说,但当我看向颜纯,发现她的脸色发白,杰森面带惊恐,对我摇了摇头。
我摇摇晃晃地爬起来,一阵不安侵上心头。我抬头望向天花板角落的阴影,外面的天空仍然很亮,但在这个房间里的一切似乎都变得暗淡了几分,像蒙了一层降低饱和度的滤镜,又仿佛它们都是舞台上的布景,此刻镜头拉远,在它们的凸显下,有什么东西正浮现出来。我看不到它的轮廓或颜色,但我确实知道自己看到了某种东西,庞大而可怖,伸展着许多模糊的、扭曲的肢体……
朋友们的脸在我的视线里变得模糊,尖啸声再次响起,比前一次更加悠长。与此同时,我听到了另一种巨大、钝重的声响,我想到了邻居们投诉的“重物掉落的声音”,但在我看来,它更像是某种巨型生物的脚步声,朝我们靠近,一步,又一步。
杰森站起身,脸上全无血色。“那是什么?”他从齿缝里挤出一句。
“如果说她能看见——”颜纯指向我,“为什么我们也能?”
我站在当地,手足无措,一声刺耳的猫叫,拉克斯从房里冲了出来,我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他在房间中央站定,弓起背,朝着面前看不见的敌人发出嘶吼,然后猛地起跳。
“别!”我冲过去阻止,已经来不及了,猫碰翻了茶几上的水杯和别的什么东西,哗啦啦散落一地。而我在地毯上绊倒了,往下摔去——
在那一瞬间,当我的身体悬在空中的刹那,现实在我眼前解体了。名为“世界”的幕布上裂开了一道缝隙,不是光的光线透过缝隙,照亮了其后的图景。对它短暂的一瞥让我心魂殆丧,我无法形容那是什么,那不是语言可以描述的事物,但它们确实存在,并且一直都在……
我的头撞到桌边,失去了知觉。
我醒来的时候房间里仍是一片狼藉,颜纯坐在沙发上,手机放在膝头,正在沉思,而杰森不知去向。从外面的天色看来,并没有过去太久。我费力地爬起来,问颜纯发生了什么。
她告诉我杰森想报警,被她阻止了,而在我昏迷之后,异常的声音和景象也渐渐消失。杰森没有等下去,逃也似地离开了,嘴里嘟哝着某种祈祷,她想过给我叫救护车,但还是决定先等一等。
我坐到她旁边,头仍然在痛,除此之外似乎并无大碍。药效过去了,但解离感仍然前所未有地强烈,让我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真的醒了,还是仍在梦中。有许多问题在我脑子里盘旋,让我反而什么都说不出口,最后只问出一句:
“那究竟是什么?”
颜纯转过来看着我,她的眼神让我心下一惊,发现她并未像我们一样,对刚才发生的事情感到害怕或抵触,与之相反,那是一种极度专注,近乎狂热的情绪。她举起手机,上面是那张唐卡的照片。
“藏传佛教描绘的神像大多有三头六臂,一般认为这是表现他们的无上神通。但如果——假如描绘它们的先民,亲眼所见的就是这样的东西呢?会不会那些神明本来就是这样的存在?”
“你疯了,”我说。
“我现在明白了。研究藏传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佛苯都在追求‘无我’?自我的存在这么明确,为什么要拒绝它?按照你们的说法,意识其实就是一种主观体验,只有放弃了它,才能得到所谓的‘开悟’,看见真实的世界。若见诸相非相……”
“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她说,“但我知道,我们必须去转山。”
我们没有告诉家人,从美国直接飞回了四川,身上带了整套的户外装备。这些全都是颜纯在操办,甚至用了她的研究经费,她对这件事情的投入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了我。
而杰森拒绝再谈起那天的事,他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觉得当时那个房间里出现的不管是什么,肯定是某种渎神的事物,并表示会为我们多念几遍玫瑰经保平安。
“我不明白的是,”我对颜纯说,“传说中格让帕葛打开了群山深处的秘密,那他一定也看到了我们所见的事物,为什么没有这方面的记述?而且如果说我受到了相似的力量影响,为什么你和杰森也能看见那些东西?”
颜纯轻轻摇头,“我也想过,但现在猜想这些没有意义。等我们到了格让帕葛修行的洞窟,那里也许会有一些遗迹,能解释这些问题。”
我们再次来到那个藏族山村,格桑一家见到我自然十分惊讶,听说我们的目的后又表示反对,理由是十月山上已经开始下雪,我们两个女孩子,又不认识路,可能会有危险。但看我们(主要是颜纯)去意已决,他们也没有办法。
在格桑家借宿了一晚,第二天我们就出发了。东海螺山前山其实与黄龙风景区重叠,游客非常多,但后山人迹罕至,当时国内的户外运动不像现在发达,还没有那么多人喜欢徒步穿越。我们搭村民的车到了公路尽头,然后沿着山谷里牧民使用的小道前行,山里林木秀丽,溪水潺潺,美景让我心头萦绕的不安也略微散去了一些。但当我们爬升到高处,我看见远方群山簇拥下矗立的雪峰时,一股无由的畏惧又重新爬上脊背。
当晚我们在一个海子旁扎营,次日早上就离开了常用的道路,寻找转山者使用的小径。据颜纯说,五十年代以后转山的仪礼几乎已经被遗忘了,小径早就荒废,蔓草丛生,有些地方已经完全消失。还好我们的目的只是那处洞窟,可以按照文献中的记载往大致方向搜寻。
随着海拔升高,树木渐渐消失,裸露的山坡上乱石兀立,有些背阴处还有积雪。我们拄着登山杖艰难跋涉,我本来也没有太多徒步经验,又是高海拔,五十五升的登山包压得我疲惫不堪。中途我们停下来吃了一点东西,又在颜纯的催促下继续行进。
雪下起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在海拔三千五百米以上的地方,雪片飘飞,远处的峰顶一会儿就消失在一片白茫茫中。我们都戴上了头灯,能见度仍然有限。我越来越担心,此刻天色向晚,我们没有雪地露营的经验,本来最好是找到那个山洞,在洞里过夜,但现在仍然不知道它在何方。
颜纯还在我前面走着,我只能紧跟她橘红色登山包的背影。地上积起了雪,我们身后留下一串杂乱的足迹。我又一次想起了那个梦,现在看来它就像预知,我们走向未知的所在,想要获得其中的秘密,却不管它意味着什么……
颜纯忽然停下,回过头朝我喊着。风声呼啸,我听不清楚词句,却能看出她脸上的兴奋。在她登山杖指向的地方,我果然看到了一块暗色的阴影,远看就像山体上的一条裂缝。
我们费力地爬上山坡,来到那处裂隙前,入口很窄,只能容两人并肩通过。洞壁和地面凹凸不平,我们用头灯照着,小心地往里走,地势逐渐倾斜,竟然是一条往下的路。往前走了十几米,两侧变得更窄,几乎像一条死胡同了,但颜纯在我前面,侧身挤了进去,然后“咦”了一声。
我跟着挤过去,眼前忽然开阔,这竟然是一个流水侵蚀形成的喀斯特地貌山洞。头灯光线所及之处,我看到了形态各异的钟乳石和头顶上方的石笋,洞顶很高,灯光只能照到石笋的尖端,再往上仍然隐藏在黑暗中。
“就是这里。”颜纯低声说,“这就是格让帕葛修行的地方。”
我们打着头灯继续往里探索,洞底是干燥的,这里应该曾经有地下河,但已干涸了,后来的造山运动又将这么巨大的一个山洞隐藏在山腹中。我想着这些细节,用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试图不去看那些钟乳石群,摇曳的灯光让我产生了一种不好的想象,觉得它们像许多怪物伸展着畸形的肢体和触须,在朝拜某个邪恶的神明。
我们在山洞的东南角找到了有人活动的迹象。一些较细的钟乳石被折断了,靠近洞壁的地方有几片东西散落,似乎是已经革化的织物碎片,还有一只铃状的法器。紧接着,我们在与视线平齐的洞壁上发现了一个发黑、模糊的手印。
“这些都是他留下的圣迹。”颜纯说。
我们继续检查,但除了这些,似乎就没有别的痕迹了。我想起玩过的游戏里在这种地方总会有几幅壁画,或者某人留下的日记提供线索,但现实并没有这样的便利。
“现在怎么说?”我问。
“像他当年所做的一样。格让帕葛在这个地方苦修,最终破除我执,超越了意识,才能看到世界的真相。”
“但据我所知,佛教徒要修行到这个境界都要几十年吧?你能做到吗?”
“可以,”她笑了笑,“沾你的光。”
我愣了一下,就见她从登山包里取出一只较小的医药包,从中拿出一支注射器。
“这是——”
“和你那种药的成分一样,不过浓度更高。”
“你疯了。”我试图抓住她拿注射器的手,但被她挡开。
“第一个发现无理数的人,第一个发现地球是球体的人,他们都曾被认为是疯子。”
现在回想起来,那可能是我最后悔的事,但如果再让我回到那个时刻,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出不同的举动。不管怎样,当时在群山深处的黑暗中我没有阻止颜纯,看着她把针管插进了自己的静脉。
我看着她的眼神变得朦胧,看着灯光变得黯淡,空气被不知名的力量扰动,裂开一道缝隙。不是光的光线照亮了山洞顶部的黑暗,在那光线下,“它”渐渐显出身形。
我无法描述它:有一位作家写道,人只能描述自己能够理解的事物。一把椅子是人能够坐在上面的东西,一只羚羊和人类有共同的祖先。那个存在与人类所知的任何东西都毫无关系,勉强说来,只有它在洞壁上投下的影子让我理解了在那副唐卡上看到的黑色生物,但那只是一个投影,一种捕捉它的拙劣尝试。
而此刻我也不再觉得它怪异或者邪恶了,这些词语对它同样没有意义,就像夜空中冰冷的星辰不关心人类的命运,它也不会在乎我们对于事物的见解。
在叙述我们与它的交流之前,我必须说明接下来的一切并非如实记录。打个比方,如果有人用格陵兰语告诉你一件事,而你不会格陵兰语,你们也许还可以用手势和笔画勉强沟通。但如果这是一个从思维、到认知世界的方式都和你完全不同的生物呢?如果在这个生物的意识里根本没有上与下、东与西、快与慢、生与死,你们还有什么可以交流呢?当我说它“告诉”我们一件事的时候,那只是一个比喻,用于形容一种信息通道的建立。
它告诉我们,它是一种更高等存在留下的代理者,那种存在在我们的概念体系里或可称作外星生物,或者古神。它们曾在某个无法以时间测量的时刻,从更高维度降临我们所在的宇宙。
这个代理者向我们描述了宇宙的宏观概率形态。在这种形态下,就像基本粒子的速度和位置无法同时测量,宇宙的状态也并不固定。时间以波函数的形式发散,任意一次测量可以让它坍缩于过去,也可能坍缩于未来。在这个宇宙里,没有形体的古老生物在无穷个可能世界的叠加之间游弋,它们并非真正的生命,因为生命演化需要遵循熵增定律。
那种高等存在选择了这些生物中的一种,并给予它们一份馈赠。在它们睁开双眼注视万物的那一刻,无穷可能世界坍缩,三千大千世界化为梦幻泡影,天际浮现星辰,地上升起山川,我们所知的世界由此开始。但这份馈赠同时也是一道枷锁,从此刻开始,它们再也无缘得见宇宙的真实面貌。
但这种生物的肉体与这份馈赠并不总是契合,在有些个体的身上,意识的状态容易发生改变,让他们瞥见那现实之上的真实,即使只有短短的一瞬间。这些个体往往被称为通灵者,或者疯子,而他们也可以影响身边的人,让更多人进入他们所在的意识状态。
为此那种存在留下了两个秘密,交由代理者保管。其中一种通过调整意识状态,让他们不再看到那些东西,重返普通人的生活;而另一种引领他们穿过那道裂隙,面对真实的世界。
“如果我选择前者,就不会再看到那些事物了,是吗?”我问代理者。
它轻轻点头,并向我们来的方向示意,那里亮起一道不是光的光线,照亮了山洞的出口。
“谢谢你。”我说,但我看向颜纯时,发现她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你难道……”
“如果我选择后者呢?”
代理者像是作出了嘉许的表示,它的肢体向另一个方向伸展,在洞壁上格让帕葛的手印所在之处,显出了一道门扉。
“不要这样。”我恳求道,“如果你去了那里,就再也回不来了,我知道。”
颜纯没有看我,向那边走了一步。
“印度教认为宇宙是毗湿奴呼出的一个气泡,诺斯替主义者相信世界是更高维度投下的一个投影,佛教则相信当你看到了一切的真实,你就到达了涅槃。”她轻声说,我看到她眼里那种平静的狂热,像冰封湖面下的火焰。“如果给我这样一个机会——即使只有一瞬间,我也不在乎。”
她走进了门扉,门在她背后关上的前一刻,我再次看见了曾经短短一瞥的,那道缝隙之后的图景——既非过去也非未来、既非存在也非虚无的,超越颜色的色彩,没有声音的曲调,虚空中众神的癫狂舞蹈。
后来的事情我不想再详述。我记不得自己是怎样离开那个山洞的,是两个村民发现了我,据他们说因为刮起了暴风雪,他们担心我们的安危,便上山搜寻。他们发现我的时候,我正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在雪山上四处乱撞,嘴里念着一些他们听不懂的东西,一边哭一边笑。我给了他们一笔钱作为感谢,也算是封口费,让他们不要向别人讲述当时的情形。
第二天早晨,他们在一个雪坳里发现了颜纯的尸体。他们说她不是冻死的,因为冻死的人死前会脱掉身上的衣服,而她没有。她的神色平静,双眼睁着,望向飘雪的天空,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我没有见到她的遗体,但后来的日子里每次我想像她的神情,都会将之与那幅唐卡上格让帕葛的笑容联系在一起,那是看见过真相的人对我们这些蒙昧者的怜悯,和讥讽。
因为出了这样的事,学校和警方对我进行了一些调查,最终也没有结果,只能作为山难结案。但之后不久我还是从博士项目退学了,回到国内找了一份无关的工作。我不愿意再去回想那段经历,以及当时摆在我面前的那个选择。我将目光投注于我眼前所见的世界,不再思索,不再追问。